看了很多遍的紅樓,以前總是覺得林黛玉的一生是那麼的淒涼,總也不忍看後幾回中的黛玉焚稿,寶玉成親。覺得那麼殘忍的結局,知道就夠了,不想一遍遍去複習那種傷心。
前些日子看了一本清代人作的紅樓續補,以前對於這種書,我總是排斥的。覺得那些人搞出一個個大團圓,或死而復生或仙境重逢之類的結局,實在是沒有意義。這麼粗劣的改續,無聊的緊。不過這次去圖書館,見到書架上好幾個版本的這種書,抽出一本,粗略的翻了一下,卻使我萌動了重讀紅樓結尾幾章的想法。
看到黛玉的鬱鬱而終,依然那麼難過。可待到讀完,聽甄世隱說著什麼“蘭桂齊芳”我不由黯然。薛寶釵這樣的人物,也要像李紈一樣,將一生都葬在這片冷酷的園子裡麼?
以前的我,是很討厭薛的。從蜂腰橋撲蝶到最後的成親,我一直都覺得她是一個既冷酷又自私的人。可是現在,我竟然不由不同情她了。其實細想起來,她的悲劇也許比林的更令人歎惋。
薛寶釵家境富足,從小飽讀詩書。接受的是極為全面而正統的教育。賈母總是誇她“沉靜寬厚”。沒錯,這正是她從小被教育過的為人方式,也是古代女子應有的美德。甚至悲喜都不應形於顏色,否則就是“不尊重。”綜觀全書她的舉止,幾乎從未超出這些束縛。只有一次寶玉將她比做楊妃令她大怒,可也只是冷冷的用一句話反諷過去。以前最恨她在蜂腰橋下陷害林的一段。現在想來,其實也並不是完全不可以理解的惡毒舉動。她從小生長在皇商家庭,這種“趨吉避凶”的法門應該是早就深深的印在心中了吧。雖然她的做法很自私,但在她,也許認為人理所應當就該這樣應對。其實她才是最可悲的人,一生都被別人的看法和所受的教育支配著。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沒有開心也沒有不開心,只是按照理所當然的道路走下去。從未得到過全心全意的愛情,也沒有誰真正的關心過她。而她,也就認為世界本就如此。認為夫妻間有的不是真誠的感情而是“舉案齊眉”的尊重;認為母女間有的不是血濃於水的親情而是服從的孝道。這樣冷酷的綱常,竟是她遵守了一生的原則,而且還毫無知覺的麻木著。
她的作為,其實並沒有多少是自由的選擇。她只是一個典型的循規蹈矩的服從者。她是聰慧有才的,卻被教育著認為女子讀書也是無用,香菱和湘雲談詩她說道“一個女孩兒家,只管拿著詩作正經事講起來,叫有學問的人聽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的”;她也熟悉劇作戲曲,卻認為這些淫詞巧句是不能為端莊淑女所知的,因而委婉的批評寶琴的詠古詩;她像任何人一樣希望有美好的生活,但當母親為了賈府的權勢而把她嫁給癡癡傻傻的寶玉時,因為母親告訴說她已經應承了,也就只有流淚接受。直到最後寶玉出家,她的悲劇達到高潮。即使在這時,她依然是不能由著本性而為的。王夫人說“看著寶釵雖是痛哭,他端莊樣兒一點不走,卻倒來勸我,這是真真難得的!”可想想寶釵如此人物,又這樣年輕,此時想起自己的一生將如何結束,她的痛苦其實並不在黛玉焚稿之下呀!可她依然只能克制著,這是她的“尊重”!
與林相比,他的一生也許更為可悲,林至少還追求了自己的幸福,而且得到了一份真誠的感情,最終一死解脫了所有的痛苦。而寶釵一生“愚昧而不自知”而且依她的性格,終其一生,也只能是任由生活這把鈍刀一點一點割掉生命吧!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枉凝眉》
《紅樓夢》,一部含笑的悲劇。《紅樓夢》不只描寫了一個封建貴族家庭由榮華走向衰敗的三代生活,而且還大膽地控訴了封建貴族階級的無恥和墮落,指出他們的種種虛偽、欺詐、貪婪、腐朽和罪惡。它不單指出這一家族的必然崩潰和死亡,同時也暗示了這一家族所屬的階級和社會的必然崩潰和死亡。曹雪芹筆觸下所創造和熱愛的主人公是那些敢於反判那個垂死的封建貴族階級的貳臣逆子;所同情悼惜的是那些封建制度下的犧牲者;所批判和否定的是封建社會的虛偽道德和不合理的社會制度。一邊是木石前盟,一邊又是金玉姻緣。一邊是封建社會下必須追求的功名光環,一邊是心馳神往的自由之身。曹雪芹筆下的《紅樓夢》為我們展現了這場無聲的較量。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悲劇愛情故事濃縮了這場較量的全部硝煙,“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質本潔來還潔去”,在面對封建禮教下的種種迫害和冷漠,甚至以生命的付出為代價,質本潔的追求始終不棄。我們感歎賈、林兩人愛情的悲劇的時候,看到了造成悲劇的一個重要因素:林黛玉的清高的個性,她的個性與當時的世俗格格不入,無法與社會“融合”,她的自卑情結正是她自尊的體現,也是她悲劇的開始。
《紅樓夢》中她葬花的一段情節,是她的個性體現的焦點所在。她的自卑、自尊、自憐在她的《葬花詞》中袒露無遺:“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煞葬花人,獨把花鋤偷灑淚,灑上空枝見血痕。”“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捧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