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終於上車了,在一個寧靜的早晨。
頭髮花白的她,滿臉老人斑的她,留著一個平頭,拄著一根沉重的枴杖,裹著一件深藍色的夾克,一步一搖的樣子像一個迷路的孩子。
她乾涸枯瘠的手臂緊緊抱著懷中的一個黑布袋,彷彿那裡面有她所有的身份證明和身家財產。
她在人群中尋找她的座位。
她在門口躑躅,有一些不耐煩的人從她身邊擠過去,擠得她身子有些向前傾。
在東張西望中,她找到了座位。
她坐在位置上,用一隻手拄著枴杖,另一隻手還是懷抱著破舊的黑布包。
這時,乘務員走到了她的面前,詢問需不需要把她的枴杖寄存在前面。她咧嘴一笑,用很濃的福州鄉音對乘務員說:“謝謝,我能把它看好。”
說完她用她那粗糙的手輕撫著枴杖上面已經磨得不大清晰的紋路,那溫柔的神情就像是在撫摸自己的孩子。
我想我大概知道她的身世。
她曾經也會是個眼睛明亮如小鹿,被母親疼愛的少女,心裡懷著鶯飛草長的輕快歡欣,期盼自己快快長大,她也會在睡夢中幻想人生大開大闔的種種方式。
然而她唯一沒有想到的方式,卻毫無徵兆地來臨了。戰爭像突來的颶風把她連根拔起,然後將她惡意地棄置於陌生的荒地。在那裡,她成為時代的孤兒,墮入社會底層,從此一生流離,半生坎坷。
當她到了人生遲暮時,她終於可以回鄉了。家鄉的山河仍在,春天依舊,只是父母的墳在太深的草裡,她僵硬的膝蓋,已經無法跪拜。鄉里,也已無故人。
客車就要到站了。
這時,幾隻蝴蝶從客車一側飛過,引起一陣騷動。她全然不覺。她只認得,那是她的家鄉特有的蝴蝶!
她顫巍巍地低下頭,用一種極具穿透力的眼神向玻璃窗外望去。近了,近了,近了!離家鄉越來越近了!
她彷彿看見了家鄉祖屋門前的特產,看見了院子裡撲香的榕樹,看見了柴房裡挺拔的梧桐樹,以及家鄉裡一年四季都清澈如碧的小溪、蒼翠的竹林……
她的思緒被濃濃的思鄉之情牽扯得很遠,遠到甚至沒有聽見乘務員的警告,沒有看到周圍乘客騷動。她只看見客車離她的家鄉近了,近了,更近了。
她抑制不住澎湃在胸腔內的思鄉之火熊熊燃燒,她激動,她緊張,她興奮得歲月的皺紋跟著心跳一顫一顫。
她又開始想念母親泡的茉莉花茶了。
每當逢年過節,調皮的她總是要在母親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用指甲縫蘸酒,等到母親發現時,她已經不知道舔了不知道多少茉莉花茶了呢。
她記得小時候天氣熱時,她會逃掉教書先生的課,獨自一人在梧桐樹下數螞蟻;她記得小時候會在春天裡和母親一起環抱著榕樹,在樹下用力搖樹葉;她記得小時候會在竹林裡和父親在閒暇時捉迷藏,每次她捉到父親都會是從她背後猛地拍一下,然後等到父親詫異地轉過身就對著父親哈哈大笑。
她又想起了兒時陪伴她一起玩耍的小柱子和小全子,現在想來她們也不知顛沛流離到何處了。
她不知道想了多久,或許她就會這樣一直想下去。因為後來,沒有親自踏上自己日思夜想的故土,沒有再像小時候一樣到榕樹下乘涼。
她——被人放在了一個紅木盒子裡,連同她的枴杖、夾克和黑布包一起,就此長眠於她家鄉鬱鬱蔥蔥的竹林裡,葬在她日思夜想的父母墳旁。
整理她的遺物時,人們發現,在那個破舊的黑布包裡,在一個珵亮的金屬盒裡,珍藏著一張保存完好的、早已泛黃的全家福。
她,終於回家了,團圓了。
中五:高子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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