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平靜又平常的夏夜。
平坦如席的月光被鍍上寒光的葉片齊整的切下,切得粉碎,碎成霧,散落在在冰涼的石板路上,似散了一地的星星,一點點地閃爍著。滿樹的蟬被這皎潔的月光喚醒,它們甩甩自己昏沉的腦袋,清了清嗓子。不一會兒,漆黑的夜空中便寫滿了蟬鳴。
佈滿了灰塵的木門被輕輕推開,老舊的門栓隨即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扶在門把手的一雙細嫩的小手頓時停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悄悄地垂下,從窄窄的門縫裡,露出了一張充滿惶恐的小臉,她快速地掃了一眼父母緊閉的門,鬆了一口氣,復將自己的目光投向櫥櫃,穿過堆疊的瓶瓶罐罐,聚焦在一個外表並不起眼的小罐。這個小罐裡裝滿了醇香的麥芽糖,上午母親打開它時,她曾嗅到一陣清甜的麥芽香氣,縈繞在她鼻尖,縈繞在她床前,縈繞在她心裡,成了一顆埋得深深的種子。被這微涼的夏夜的風一吹,便無法遏制地生根發芽,蔓延到這一顆小小的單純的心裡的每一個角落,似乎呼吸到的每一寸的空氣,都混雜了甜香。
父母的房門依舊緊閉著。她覺得,自己可以再走近一點點。
浸滿月光的地似乎變得更加的涼,她踮著腳,按捺住自己欣喜的心情,貼著平滑的地板蹭過去,蹭過去。她想起電視裡看到的間諜。他們走路總是像貓一樣,無論是多麼高大的身軀,多麼有力的腳步,落在地上總是像羽毛一樣。輕飄飄地。她看著自己穿著拖鞋的腳,覺得自己走路的聲響比卡車還巨大。
那個小罐被抱在了她小小的懷裡,她的雙眼裡只剩下那個閉著的罐蓋,麥芽的香氣又一次席捲了她的大腦,鬼使神差地,她把手放上那個蓋子,做出了她自認為最可怕的舉動。
她旋開了那個藏著秘密的蓋子。
如絲如縷的麥芽糖香霎那間炸開了,一瞬間她似乎聽到空氣中都夾雜的辟里啪啦的聲響。
她突然清醒了,難以置信的盯著自己手中那個巴掌大的蓋子,似乎在回想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麼。她慢慢地把目光放回了罐內,雙眼便迅速染上了貪婪,再也移不開了。
黏稠而透明的糖漿在罐中緩緩流動,暗金的糖面上映著她亮亮的眼睛,就像地上的月光,閃爍著。她從碗櫃裡摸出一根筷子,一圈圈的捲著麥芽糖,癡謎地看著粘膩的糖漿被拉扯成絲,一層層纏繞在淺棕的木塊上,像一件工藝品,在夏夜的風中折射著月光。
她等不及了,還沒等最後一縷糖絲落下,便急忙塞進口中,那縷糖絲在她的嘴角,像一道晶瑩的線。糖漿似乎也帶了些醉人的香氣,她閉上眼,眼前似乎可以看見田野裡,洶湧的麥浪。
那是滿眼的金啊。
糖漿粘連在她的牙尖,她意猶未盡地咂咂嘴,不捨地合上了蓋子。滿屋的濃香似乎被一個無形的大洞吸去了,瞬間攏成一束,湧進了那隻小罐,她輕輕的把它放回去,?求母親不要發現,稠稠的糖漿少了一些。她還是一點點地蹭回了房間,卡噠一聲,木門便悄然合攏。
窗外的蟬鳴似乎更大聲了,好像在討論著她幼稚的舉動,嘲笑她幼稚的小心思。月光貼在石板地上,只有它們知道,只有她知道,那個夏夜,曾被浸滿糖香。
父母的房門依舊緊閉著。
母親永遠也不會知道,那個年幼的我,是如何嗅著淡淡的糖香,看著地上一片片月光,等著父母的木門吱呀合上,才偷偷地起身,走向那個甜蜜的糖罐。在她的記憶中,那個糖罐從未被半夜開啟,她的孩子從未半夜爬起,那個夏夜從未與平日不同。
那個平靜又平常的,浸著糖香的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