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季米爾和愛斯特拉岡,他們的目光不在戈多到來的方向,他們面向的是死亡,一步步地走過去,希望在半途遇上戈多獲得理想裡的救贖,孩子捎來的消息之於他們是繼續的支撐,因為沒有絕望的理由,只好漫無邊際地等下去。
戈多是誰,是無所不能的上帝,不可抗拒的命運,抑或僅僅就是等待本身。在整個劇本裡,沒有一個人能說出他究竟是誰,弗拉季米爾和愛斯特拉岡把波卓誤認成了戈多,當問起戈多究竟是什麼人時他們給出的卻是這樣的回答,「可以說是一個相識的人」,「哪裡說得上,我們簡直不認識他」,「就是見了面也不認得」。可對於這麼一個模糊的人,人們還是寧願義無反顧地等待下去,人類正是在這種盲目的憧憬中耗盡了生命。與其說戈多是個人,不如說是一種虛無不可見的希望,或者一個又一個讓人大失所望的明天。
《等待戈多》的中心,不在於戈多這個人物,而在於「等待」。等待只是一種存在方式,一種生存的狀態,難怪劇中說「咱們老是想出辦法證明自己還存在」,等待就是那證明的途徑。「希望遲遲不來,苦死了等的人。」弗拉季米爾的話裡透露著濃重的悲劇色彩,彷彿一個人從降生便進入等待的反覆裡,之所以在等待裡苦死,那正因為所謂的希望根本不會到來,這希望又是什麼,我認為那是一種對「被救贖」的強烈渴盼,劇中主人公始終堅持「戈多來了我們就得救了」。他們說到「把每個人都釘上他的小十字架」,那麼每個人都在等待著救贖,然而當弗拉季米爾和愛斯特拉岡對這波卓興高采烈嚷著「救兵終於來啦!」的時候,波卓竟開口對他們大呼救命。誰都不得救,全劇充滿了宿命的影子。「難道我們沒給繫住?」「拴在誰身上?」「拴在你等的那個人身上」,他們認為自己該被捆綁在命運上,也許事實就是這樣,人和上帝,和命運間連著一根無形的線,人被它所牽引,始終逃離不開,對線另一頭的世界卻不得知更不得見。
個人認為弗拉基爾米和愛斯特拉岡正是世界上人類的代表,他們沒有個性,沒有性別,彼此相愛卻又彼此怨恨,男人的女人的美的醜的善的惡的,一切人類具有的品格他們都具有,都在他們身上以這樣或者那樣的形態展現出來。當然,從劇本裡不難看出,弗拉季米爾較之愛斯特拉岡,身上集合了更多的冷靜理性寬容以及自尊,也有少許的自以為是,而愛斯特拉岡則顯露出更多的自私卑微惡毒和神經質,所以猜測作者是否讓他們承擔著詮釋男人女人特徵的作用。兩人曾有過一段對人性的討論,「天生的脾氣」,「掙扎沒有用」,「本性難移」「毫無辦法」,說出了對靈魂,對人性弱點的無可奈何。人注定無法克服自身的弱點,於是寄希望於被救贖。無法被救贖,便只能透過無望的期待發出對悲慘命運的反抗。
波卓的出現一直是讓我最生疑問的,他一出場就被誤認作戈多,連名字讀音都與他相似,於是讓我不禁猜測他的身份,他是否是作者安排的另一個戈多,在不一樣的時空裡,無所不能的戈多化身成千萬個自己靠近人類,他沾染了人類一切的病態,他狂躁,麻木,癲癲狂狂,喜怒無常,他對幸運兒頤指氣盛,而他又讓兩個流浪漢莫名地恐懼,莫名地恭敬。在第二幕裡,他的神秘和高貴通通地消失,連流浪漢也可以對他任意蹂躪。他失掉了眼睛失掉了幸運兒,隨之失掉了所有可以依仗的東西,他和流浪漢再沒有區別,或者他顯得更落魄些。原來所謂的那個上帝,和凡人的距離並不遠。
至於幸運兒,實在像個陷入「羅網」的哲人,他是所有人中唯一有思想能力的人,也是唯一不懼怕思想的人,他思想的方式竟是靠帽子和喉嚨,然而這個唯一終究失去了帽子,隨之失去了嗓音,隨之失去了生命,最後一個會思想的人死去了。都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而人類總是不屑於去思考的,幸運兒的思考無法被理解是注定了的。
兩幕戲時間地點結構都出奇相似,故事的結尾都又回到開始的地方,第二幕是對第一幕的反覆又是對第一幕全然的否定,人們喪失了記憶,失去了寶貴的依賴,戈多又一次失了約,一切像個騙局。生命在幻滅,生活在無休止地循環。等待是太過漫長的絕望,漫長得讓人無力感覺。理想的沮喪,命運的可笑,人格的分裂以及無所不在的死亡就這樣把人拖進了不可理喻的漩渦。時間的無限延伸,等待的永無盡頭。
全劇沒有情節,沒有矛盾衝突,甚至沒有完整的人物形象,在劇中一切事物都荒誕化,時間脫了常規於是一夜之間枯樹就長出了葉子,人與外部的客觀世界處於一種無法感知的隔絕狀態,給人以一種不能抗拒的壓迫感。他們不認識這個世界,又說道「瞧這個垃圾堆!我這輩子從來沒離開過它!」,世界對他們而言僅僅是個蒼白的印象。另外人與人之間亦處於一種無法分開又相互隔膜的狀態,兩個流浪漢想分手又無法分開,波卓想離開又邁不動步子。荒誕之中,反映出得卻是如此深刻的狀態。
人在生活裡謎失了,在作品中人既不知自己從何而來,也不知自己向何處去。人無從預測自己的明天,完全失去了自己的精神家園。那個如上帝般凌駕於苦難之上的戈多永遠不會到來,可他又一直存在著,這樣的存在對他的到來不斷預示著,於是人們只好不可救藥卻又無能為力地繼續等下去。